2014年5月14日

第七期 共專題 │ 紙板屋精神 攝影作為無固定住所者運動中的一環

文/戴瑜慧

「不了解攝影的人,未來將成為文盲」,匈牙利藝術家納吉在距今一個世紀前做出如此斷言。攝影是否將佔據如文字般的重要地位未可知,但確實作為被噤聲的文盲者、底層者、被侮辱者的另類發聲管道,具體存在且實踐著。


由於街頭流浪生活對文字、繪畫等平面媒體的使用限制以及文盲在無固定住所者中佔有的比例,2008年的「紀錄人生攝影班」(註1)開啟了以攝影作為台灣無固定住所者發聲媒介的首次嘗試。成立至今五個年頭裡,已舉辦四次攝影展,包括2008年「底層流動/流浪的視界」、2009年「遊民UP!社區UP!街頭巷尾攝影展」、2010年「居無定所攝影展」以及2012年「窮忙年代攝影展」。

攝影/阿春。〈可恥的座椅〉


























果見過主流媒體與政客四處追著遊民捕捉獵奇畫面(註2),就可以想像「攝影機作為一桿槍」是非常貼切的描寫,一隻隻的攝影機就像火力強大的散彈槍,而四竄奔逃的無固定住所者則是一個個的槍靶子。媒體商品化越演越烈的腥羶報導將人逼至牆角,腳步踉蹌的槍靶子也終回過身來,拾起槍來,直面強權的槍林彈雨。亦即紀錄人生攝影班從誕生開始就是作為反制、挑戰主流體制霸權的社會運動而展開,而此又成為一貫最主要的目的與決定其發展特性。

攝影高牆之外的化外之民

無固定住所者攝影班的成立、性質與運作,自起始到現在,與坊間或學院內的攝影課程有著極大的差異。攝影班的成立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先前在遊民團體之間遊走的勞動法討論講座以及專為遊民組織的新聞討論會的延續與新創。因此其核心重點不在於「攝影」本身,而在於如何創造與維繫一個舒服與自在的空間。無固定住所者因為無法負擔居住也連同喪失了私人空間的支配權,二十四小時皆處於他人目光注視或監督之下,沒有隱私、無法自在與友交談、甚至為了領取各機構的便當而得「適時」轉換經營人想聽的語言,以安靜、出神或唯唯是諾交換一餐果腹。當攝影班從寄居狀態到終於有固定場所,成員們的欣喜表現在一句「我們終於有自己的地方了」,也終可自由討論海內外攝影作品帶來的各式感想。

日新月益的攝影器材降低了攝影的門檻,廉價即可拍與捐贈的二手相機讓未曾握過相機的都市貧民加入人手一機的都市生活。但攝影作為一門學問,對於無固定住所者以及鎮日疲於個案服務的運動者而言,依舊是神祕高牆裡的學問。神秘化的學問造成如何提高學習的極大焦慮,面對各方攝影高手願意成為講師也深表歡迎。但高手未必理解底層貧民的特殊性,一般攝影課程的挪用,例如結合攝影與自我書寫或許在自拍的年代謂為流行,但在備受社會汙名折磨而自我厭惡強烈的遊民而言,則是專業之外更嚇人的教法。除了是否能夠設計出符合都市貧民需求的攝影課程之外,更有高手講師在課堂上突兀的拿出相機拍攝成員,這樣的做法驚嚇到所有為維繫這個空間努力的運動者與成員。原來,遊民作為被獵奇的對象,不僅在街頭、媒體、募款餐會上,還有各方想從遊民身上榨出各式價值的創意人士。

近年來海內外其他社運團體也不約而同的嘗試攝影作為運動的一環,對於此類看似善心實則有意的「專業」人士,都有栽跟頭的經驗。朋友說,他們後來碰到類似的專家,暱稱為「鬼」。為了怕碰到鬼,毀損了攝影班的原初目的,攝影班爾後的講者多由運動者自任或是對社會運動有所熟悉且對底層生活有所理解的攝影家擔任。

驅趕下的紙板屋攝影

但礙於成員多為中高齡、相機是五花八門的老舊款式,以及健康與勞動毀損帶來的難以長時間注意力集中,儘管有攝影名家帶領,攝影班在技術學習上始終停留在低度發展的水平。更多的重心還在空間的打造,一個可以讓人信任、自由評議海內外攝影作品、自在分享作品,以及討論當前無固定住所者處境與台灣政經社會議題的空間。

一般坊間攝影班的成員多為在原本生活中切割出一塊時間進行攝影技術的學習,使其帶著高度專業化與脫離原本生活的去政治化特色。然而無固定住所者的攝影班卻與其生活緊密聯繫,而呈現低度專業化與高度政治化的特色。政府的驅趕動作決定其生活用品(包含相機)被清掃丟棄的頻率、打零工的勞動處境決定攝影班的上課時間(如周末要舉廣告招牌)以及必須因應各種對無固定住所者權益突發的侵權行動做出回應。例如2011年台北市議員以潑水清掃作為驅趕手段、2013年議員再度企圖立法將非法驅趕合法化,將遊民污名化為精神病患,授予國家機器合法抓精神病患收容的暴力行徑,以及2013年鐵路局將台北車站停車場轉標給以文創美化為號召的停車場業者,將十餘年來在地下停車場避寒的遊民史無前例的全部驅趕。

如同紙板可以成屋,做成抗議紙板,或是各種用具,這種紙板精神,也同樣體現在攝影作為無固定住所者運動的一環。

五年來的實踐,不是將無固定住所者帶進攝影的專業高塔,而是在塔外,另闢一個帶有紙板屋精神,結合都市貧民生活方式的攝影班。在這裡,攝影成為講古五四三的話題、張照堂大師的攝影展是遊民攝影家一句「這個人很不錯」。沒有先設理論指引,低度發展的狀態下,攝影如同一張紙板,可以自由揉捏發揮。如同繪畫、影像、手製標語、押韻口號或七嘴八舌搞成的行動劇,都是在一無所有中自由入手的材料,不管是精神上的滿足、集體行動的達成,或是也沒有或是的隨意抒發。


攝影/晨曦

攝影/阿春。〈海市蜃樓〉。


1:關於 2008 年遊民攝影班成立緣起、發展歷程與 2010 年居無定所攝影展的內容可參考戴瑜慧(2011)「台北寄居蟹—2010 居無定所攝影展」影像紀要一文。

2:例如 2007 10 1 日,一著名大報在二版全版,以聳動的方式報導四則遊民新聞,包括〈台北車站 兩個世界:貴婦變棄婦 夜夜查車站〉、〈尬車給警追 午夜「遊」樂園〉、〈遊民也需要愛摟流鶯 小旅館溫存〉、〈遊民也要工作:舉招牌 一天賺幾百〉。驚悚又帶著羶色腥的標題,再度複製與強化社會對遊民的刻板標籤,將遊民特殊化與妖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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