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9日

第七期 共專題 │ 攝影的政治路

文/張十七

2013年底,電子大廠日月光偷排工業廢水的惡行曝了光,後勁溪畔的農作恐已遭到污染必須禁採,為了經濟發展犧牲環境與土地正義的老問題再次浮上檯面。差不多同一時間,紀錄片《看見台灣》破紀錄拿下兩億票房,也引發類似的討論。約有一百萬人進了電影院,跟著導演齊伯林的攝影機俯看殘破的台灣。

跟外人談起《看見台灣》的爆紅,談起日月光建廠二十幾年才被抓到廢水偷排,多少有點心虛。農田中蓋電鍍廠、山坡上建老英格蘭(民宿)、漁港邊開石化工業區,等等這些觸手可得的污染和環境破壞我們還陌生嗎?它太常見,以至於我們視而不見。

那觸手可得的我們看不見,直到它被擺進了二維的銀幕裡才被能看見,簡直是重述超真實論(hyperreality)的教條。愛講超真實也愛攝影的哲學家布西亞(J.Baudrillard)曾說,如果實存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可被納編為符號系統,符號系統的運作會愈來愈自足縝密,逐漸掙脫與實存世界的一比一對應關係,直到倒轉過來凌駕在實存世界上。所以我們終於得在《看見台灣》中看見那看不見的台灣敗象。

在符號與實存還能一比一對應的年代,紀實攝影家撮合了兩邊的意義交易,跟著講究客觀中立的新聞業的發達而發達,把讀者不能親臨的現場送到眼前,產生移置/移情的效果;但是在符號和實存發展成平行世界後,紀實攝影變成了往返兩個世界的超時空任務:僅僅搬移現場已經無法讓人感興趣,攝影家還必須思索如何突破影像符號世界的自身規律,重置與搬弄現場的影像。這沒辦法,消費社會的影像泛濫如此,事物不被看見即不存在,好比那無以名之的就不能被討論,所以在符號世界的鬥爭變得和實存世界的鬥爭一樣重要。

舉例來說,資本主義的至高成就是一面使底層脫貧,一面創造前所未有的貧富差距。它用競爭力解釋發展落差,用市場經濟輾平反對分配不公的異議,使底層的困境與階級流動的失敗不再是社會責任而是個人責任。一度作為紀實攝影題材的底層困境,像是戰後左翼攝影聯盟(PhotoLeague)裡的勞動者身影,已經很難再激起中產階級讀者的悲憐與反躬自省。至今還令人一掬同情淚的記實性照片主題往往是天災與戰禍,而讀者儘管輕鬆的掉淚(如果他還沒因為太多這樣的照片而麻木),因為錯不在己。

但是我們仍然看到,作為記實典範的尤金史密斯(EugeneSmith)那種移置那被遮蔽事物、為再現底層而獻身的淑世情懷,還沒有被棄絕。鐘聖雄與許震唐在2013年中發表的《南風》攝影集與攝影展,直指台塑六輕對鄰近農村生活的摧殘,是前些年反國光石化運動的延伸,也是鐘聖雄作為獨立新聞工作者的功課。《南風》的古典記實筆調與企圖,在台灣當代的攝影潮流裡顯得突兀。書店架上和《南風》比鄰的,是再版的關曉榮《八尺門》和阮義忠《人與土地》,都是近三十年前的作品。類似精神的攝影展演,則是進口的《國家地理125年經典影像大展》、《普立茲新聞攝影獎七十年大展》。於是作為跨越符號與實存世界的鬥爭,《南風》引起我們的興趣。大問題是:用攝影改造社會,還有可能?!

我們首先打算從歸納行動者行動之所依,來回應這個問題。第一步是請教鐘聖雄,《南風》創作的背景、歷程,以及條件。其次,我們採訪了也談環境議題的藝術家倪祥。由他統籌策畫的《2012年大林蒲公害攝影大賞》乍看是一本正經,其實整個創作活動充滿諷刺性的惡趣味,使影像的可能性不只是閱讀,更在於邀請行動。其三,我們拜訪了見證九○前後社會動蕩的攝影家劉振祥,請他從個人經驗談那個年代記實攝影的空間與轉向。這樣的安排是橫向與縱向的對照,藉之突出《南風》這種古典記實攝影在當代的位置。

除了扣著《南風》發問,長期致力於為都市底層的街友發聲的瑜慧,也跟我們分享蘊釀遊民攝影計畫的思索過程,作為翻轉被攝者處境的努力。另外我們蒐集了在臉書上流傳最廣的社會運動影像,試圖追溯它們被消費的脈絡。比如比YA哥照片成為衝突中令人一笑的插曲,和烏克蘭街頭抗議流行的鏡子一樣,刺激我們思考警察力量存在的意義。攝影評論家郭力昕為我們作了短暫結論,攝影需要帶入更多分析,這不只是攝影者的預備功課,也是攝影表現形式上的新課題。

攝影/張十七。台西海景。

攝影/劉振祥,1990。抗議軍人組閣遊行。


影像來源/倪祥。「老闆不爽,免費吃魚」活動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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