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30日

【奈落人生】那一夜,你我皆魚民:關於演唱會的儀式想像

文/賴筱茜
圖/風雲唱片提供/Photographs / sho (RAKU MUSIC)


這大概是我參與過最累也最愉悅的演出,SAKANAQUARIUM 2015-2016 "NF Records launch tour" 台北演唱會。

伴隨被樂音與節奏擠壓出的狂喜,沒有運動習慣的我竟然神力湧現,就這樣跟著現場一千多人起舞、狂跳兩個半小時。當下不覺疲憊,結束後才被淋漓的汗水與痠疼的肌肉喚回現實。「累啊......」龐大的失落感取代滿腔的熱情,瞬即融成一團爛泥,生理與心理的界限,在魚韻的演唱會充分感受到了。




唱吧!跳吧!魚民們

魚韻(サカナクション),2005年在北海道結成的五人樂團。團名為「魚」(サカナ)與「Action」(アクション)的結合,期許自己能夠不畏懼音樂潮流的變化,像魚的動作一般,輕巧迅速地悠遊來去於音樂之中——整理自維基百科。

開場,名場面再現,五台蘋果電腦在台上一字排開,歌迷不禁鼓譟起來。鐳射光的盡頭彷彿通往未知,團員們則搖身一變成為新世界的嚮導,用電子聲響與舞曲節奏扭曲當下對於時間與空間的感知,進行一趟神奇又瘋狂的音樂之旅。

是的,我稱之為神奇。在這場演唱會中,大多時候是不加思索、跟著本能行動。搖滾樂中的電子聲響顆粒分明,4/4拍的節奏讓人不禁隨之律動踏踩,主唱山口一郎在台上起舞,非專業舞者出身的他腳步顯得笨拙,卻有種無法言喻的魔性,驅使台下的我們變得更加狂放,止不住地跳,如果今天場地在小巨蛋,大概又要震得遭罰。

「魚民」是很容易被控制的。山口一郎宛如操偶師般,一個動作都能惹得台下爭相效仿。當他於《Holy Dance》讓手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大家也舉起手來指向天際。到了《新宝島》全體跳起老派的舞步,從後方一眼望去,整塊人群左移右晃,同步率百分百。《夜の踊り子》更將兩位舞伎空運來台,傳統的日本舞與現代感十足的歌曲交織之下,竟勾勒出一個架空的國度,帶有日本元素卻又魔幻感十足,受視覺特效的催化,令人產生身處異時空的錯覺。

最印象深刻的一段在於演奏曲《SAKANATRIBE》,吉他手岩寺基晴與貝斯手草刈愛美奮力敲打太鼓,與電子樂的聲響一同重擊內心。日本舞伎姿態優雅,山口一郎則邊跳邊甩雷射道具,在空中顯示出「一起跳吧!台灣」等字樣,這般奇異的景象使台下陷入瘋狂。

「簡直像是邪教嘛!」跳得氣喘吁吁的友人脫口而出。過程中,山口一郎時不時會高舉雙手比出三角手勢,像是反射動作般,台下的歌迷也跟著比出三角形做為回應,彷彿達成某種溝通與聯繫。三角手勢成了識別彼此的暗號,不分台上台下,今晚,我們都是魚族,我們同一國。


三角是我們的專屬暗號

這類動作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你我都相當熟悉的「搖滾手勢」。在各大搖滾樂團演唱會或音樂祭現場,群眾情緒高漲的情況下,眾人伸出食指及小指,做成像角的樣子,這就是所謂的搖滾手勢。當自己在激情之中比出這樣的手勢,放眼望去眾人如斯,便覺得所有的激動與熱情都被放大數倍,極度滿足、特別投入,當下你不再懷疑自己為何身處於此,對於演出者的崇拜也更為篤定。

若將信仰視為相似價值觀高度聚合而成的牢固信念,那麼,在社會各個層面皆能觀察出這類信念的展現,例如出席元旦升旗典禮的民眾展現自己對政治或國家的信仰,參與演唱會則是基於視聽娛樂而生的信念的具體實踐。

這麼想好了,歌迷以金錢交換而來的票券視為祭品,將全身心投入許下承諾,宣示自己對音樂及偶像的忠誠。在演唱會現場這樣一個特定時空下,群眾共享相似的價值觀與審美觀,當然,表現的形式可能有所歧異,但當群眾受表演者影響或自發性地做出相同舉動,更能聚攏這群人,強化對偶像的執著與信念,營造出特別奇異的魔幻時刻,產生如李明璁於《集體的狂歡,神聖的共感》一文中所提到的,脫日常、去日常的神聖共感。

魚韻的演出一向精彩,更曾被日本音樂業界人士評選為最想看的演唱會首選。這次來台雖然受場地限制,只能以日本巡迴的簡配規格來進行,但結合燈光、雷射、特效、節目設計與道具的極致藝術呈現,也夠眩目了。

偏藍的燈光色調、噴射而出的綠色雷射光束,加上冷冽的電子音效與團員們深具科技感的配件與打扮,使在場的歌迷彷彿置身未來。三角手勢一比出來,更賦予台下群眾共同的特徵,完成某種宣示與連結:我們是魚韻的信徒、是未來的子民!眾人在現場大聲唱和、建立起共同的身分識別,這是多麼特別的儀式,一再重複,使歌迷對偶像的愛篤信不疑,更在狂喜狀態中達到暫時的超脫。

以血獻祭,鮮紅的快感

有關演唱會中的神秘體驗,我想稍微岔題一下,談談椎名林檎。

這位創作力驚人又渾身散發出危險氣息的女王,姿態總是孤高,一個睥睨或輕笑都讓人瘋狂。去年在台灣演唱會唱到《神様、仏様》時,紙花噴出如雪紛飛,定睛一看竟是演唱會專屬的特製符咒,讓歌迷笑說「有撿有保佑」。除了佩服別出心裁的設計外,更含有強烈信仰的象徵意義──看著台下奮力揮舞雙手、試圖攫取片片符咒的熱切,或者那一個個散場時彎腰搜尋的身影,和信徒形象其實有著高度重疊。

這次的演出更有個離奇的事件:演唱會將《浴室》的經典橋段原封不動在台灣上演。只見林檎隨著歌曲節奏時而快速削著蘋果,時而將刀鋒輕撫臉龐與頸部,唱到激昂處更猛力狂剁,將病態視為理所當然的表演本就令人興奮,手上鮮紅的液體無論是血包所致還是真的傷害了自己,以血獻祭的意象都已模糊表演與真瘋的界線,虛幻又真實的痛楚使全場著魔似地尖叫、嘶吼、揮舞手旗。對了,旗幟更將這份認同實體化,眾人皆受林檎國的統轄,認證無誤。

多迷人啊,一場演唱會的時間不僅能暫時從現實登出,還能找到一個仰望依附的對象,純粹地巴著他、相信他、倚靠他,從而獲得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安適。在這個切了蛋糕也不代表真正成人、婚禮再隆重也不能保證愛情永恆的世代,單純的信仰顯得彌足珍貴。也許演唱會引發的任何行動精確而言並不算是儀式,但從中產生的「儀式感」卻是無庸置疑。


儀式皆為認真對待下一刻而生

經典小說《小王子》中狐狸是這樣詮釋儀式的:「儀式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個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體育競賽前的深呼吸、上班前的著裝、約會獻上的花束,都是讓人產生儀式感的舉措,使自己準備好進入另一個狀態。

演唱會也是如此。即便台上的歌手沒有做出如魚韻或椎名林檎一般奇異的舉動,光是「去看」演唱會,廣義而言就是一個儀式的體現。

試想,要認識一位歌手的音樂光是聽專輯足矣,何必額外花錢、花時間去演唱會現場呢?除了追求那份無可取代的臨場感與真實互動外,也藉由此等看似虛擬卻又和真實世界平行存在的空間場域,讓自己從所謂的「路人飯」(僅止於聽過覺得還不錯,此等程度而已的群眾)轉化為肯消費、肯奉獻的「粉絲」,而前述演唱會中的種種體驗,更形塑該場演出的共同回憶──原來我曾深深愛著這樣的音樂與人,原來,有一群人與我相同。儀式的存在不只讓人在不同狀態切換自如,更能凝聚社群意識、穩定社會秩序,這類功能在演唱會與迷群也能看到一定程度的實踐。

魚韻演唱會裡,山口一郎以精彩的演出與聲光效果氛圍讓自己看起來高傲自信,如同不可質疑的神一般受魚民頌讚。但到了節目尾聲,場燈全亮,魚韻成員排排站在台前隨興聊著近況,方才的不可一世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我們其實不太想上紅白歌合戰,因為裡頭沒有我們的朋友。」「下回來台灣的話我們一起喝酒吧,但要各付各的!」無厘頭又生活化的談話內容使他們看起來如此可親可愛。

是呀,其實魚韻也與我們相同,是群會對日子無力、在徒勞中掙扎的平凡人,這樣一來,從演唱會現場回到生活似乎不那麼感傷。轉念一想,這番談話或許是另一個貼心的「儀式」,讓我們穩穩地向瘋狂道別、轉身正視現實,並儲備足夠的期待與熱情,等待下一次見面,再次爆發。

【作者小檔案】

從事舞台下的工作,著迷於舞台上的光芒。

文青皮少女心,

喜歡的大概都是演唱會、音樂、戲劇等看似踩在雲端但其實很入世的有趣玩意,因此導致月底時常(被迫)開啟撙節模式,為近年來最惱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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