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7日

【對著道貌岸然放響屁】無賴的姿態、無聊的社會 漂流出口首張專輯「逆游」

/謝碩元

圖/陳凱法
  我討厭樂評。耳朵長在你頭上,靈魂長在你身體裡,要怎麼去感受、去律動、去鼓譟、去砸爛、去詮釋,去你的,那都是你的事,答案在你手中,我並不想框定那本該屬於你的愉悅。
  所以,我討厭樂評,更不想寫樂評。我只想把這群混帳的事蹟,好好數落給你聽。
  
  回到2012年初春,乍暖還寒,馬英九獲得連任,士林王家準備被拆,地下社會一年後關門大吉,天氣冷。
  那不單是物理上的冷,還是鋪天蓋地的冷。這個時刻,是整座城市走向無趣化的起點、一波想像慘遭扼殺的開端;一團散佈無聊的積雨雲,正磨拳擦掌著,準備風馳電掣而來。
 就在這個悶到隨時想砍人的時節,一場史上最爛的演出,悄然從台東殺來台北。
  有多爛?簡直從網路世界爛到現實世界。在那個成天逛Indievox呼吸新鮮空氣的年頭,一個有著爛logo、爛版面、爛錄音品質、只放三首爛歌、有著爛名「漂流出口」的樂團,吸引了我這個住在爛城市的爛人進去聽;還選在這個爛時節,跑到全台北市最爛的livehouse地下社會表演。
  結果,如你所預料的,爛透了。
  
  當天觀眾不多,稀稀落落不超過三十人,其中又有一半是原住民,整個空間此起彼落的都是無厘頭的喊叫聲。主唱巫尚碧海在地板上滾動像納豆的身軀,刷著歪七扭八的和弦、唱著怪腔怪調的母語,還不斷把貝斯手阿妞的導線踢掉,然後,在台上被罵;鼓手林肯很穩,但臉上黑漆漆的不知塗著什麼顏料,怪哉(事後得知他有抹肛門給朋友聞的習慣,我沒說錯)。最後,在重拍中,巫尚在台上一個大翻滾,將吉他與自己的肉身攪成一塊,全場靜默,他們又把表演搞砸了。
圖/林柏丞
  那是將意欲將自我連同音樂、連同這糟糕透頂的世界,一併毀滅的演出。
  
  一個月後,都市中的士林王家被剷除,鬧得沸沸揚揚,東海岸卻也不平靜。巫尚與阿妞的家鄉,比西里岸,即著名的三仙台,附近的基翬漁港也逃不過被毀滅,改建為生態園區的宿命。作為國家發展主義下的犧牲品,巫尚碧海與在地駐點的環保團體結合,號召藝術家、部落裡的族人們一塊到該場址,舉辦一場盛大的派對。
  基翬漁港是個具體而微的美麗港口,海是東海岸一貫的淺綠色,舞台簡陋地搭在一旁。表演者中,有來自各地的龐克樂團、也有在地的原住民歌手。台下族人們興致一來,不分曲風,管他三七二十一,圍成一圈手勾手,跳就對了,龐克團跳得快一些,母語歌曲便規矩一些。
  輪到漂流出口上台,演奏到最激昂的一刻時,巫尚忽然抓著吉他琴頭大轉特轉(那把琴是借來的,琴的主人倒是看的相當開心),暈頭轉向之際,他猛然將衣服脫掉,於胸口寫上數個「幹」,再將褲子褪至腿邊,把又圓又亮的大屁股對著觀眾,繼續演奏、跳躍、將整個人滾至台下的礫石地,屁股開花。族人們看的可開心了,大喊:「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並蜂擁至他的身邊。他垂掛著三角眼被扶出來,面色麻木且了無生氣,那就像,將寄居已久且無以名狀的不滿,一股腦發洩出來後,既空虛、又滿足,既乾乾淨淨、又不知所措、青黃不接般的悵然若失。
  若說藝術能帶給人們什麼,除了真善美的喜樂之外,更多的,是他的反面,即屬於受臣屬者的那些骯髒龌龊、失意消沉、自我質疑,在抑鬱中起肖,激起鬥志將一切摧殘殆盡的,悲與怒。那簡直是一體兩面、缺一不可。
  
  隔日,大夥十多人起床閒來無事,決議到都蘭鼻玩水。抗爭過後,海洋美麗依舊,阿妞大喊著「我要當海女」,衝入海中。我們走到大海深處,把人拋上拋下,相互潑水,陽光灑在所有人的笑靨之上。約莫下午四點,不知怎的,大海忽然生出了力道,將海水快速往太平洋方向吸去;本來結結實實地踩在水面下的沙子,迅速地崩壞、解體,你的腳怎樣也踩不住了。
  我沒命的往岸上跑。然而,浪從後方不斷襲來,當我賣力地往前跨出三步,一團大水又將我的頭埋入水中,往後拖去;當我的臉能露出水面卑微地呼吸時,又赫然發現,根本沒有前進多少。
  就這樣與海搏命了半小時,大家爬回了岸上,無不氣喘吁吁。那分明只有五十多公尺的距離。
  但,少了一個人,阿妞不見了。一看,那在遠方海面上載浮載沉的黑點,不正是她嗎?
  噗通兩聲,巫尚碧海與林肯跳入水中,往那團黑點游去。
  他們倆,並不會游泳。
  而,都蘭鼻,是阿美族先民登陸處,祖靈的聖地。
  我後來知道,就在十年前,藝術界中的異數陳明才,也曾漂泊至台東,與原住民作夥,一邊試驗新的文化形式,一邊為抵擋東海岸開發而奮鬥。
   他的葬身之處,正是眼前這片海洋-都蘭鼻。人們說,他的投海,守護了都蘭鼻,為他立了「阿才之柱」。
   他的遺書《天佑都蘭鼻》,沉痛地呼籲政府不該毀滅這片樂土,並提出具體建議。其中,有一個段落是這樣寫的:

  我是個劇場工作者,面對東部的大山大海,我不再僅從純藝術面去思謀創作突破之道,而是很自然地以大自然、環境、區域性、生活為基礎來關照藝術文化。藝術不再是唯一的,它就是整個大自然之一環。生活在大海邊讓我開始將創作主軸轉向「水」,水是如此地不可缺,如此巨大、包容,如此的變動不拘卻又如此不動;可以讓你生讓你死。而人在水中,會產生巨大無名的恐懼感,使我從小就深感驚駭與好奇。趨近水與海,即趨近生與死之本質,那正是我的藝術創作的終極探索。東部的大海與溪流為我提供了最佳場域,也是我關心大自然的原因之一。

  現在,「阿才之柱」正聳立在都蘭鼻,遙望此刻於海上載浮載沉,那三人之命運。
  
  我連忙驅車至附近的派出所請求協助。回到現場後,只見那三顆小黑點,慢慢縮小、變遠,時而被海浪淹沒,消失不見,退到肉眼不可及之處;時而只剩兩顆黑點,另一顆不知是否安好…….
  我們焦急的等待著。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搜救隊來了四個人,發現無能為力,只對著對講機喃喃自語;海上的三人生死未卜,性命懸於一線。難不成,他們要葬身在這塊聖地,敵不過祖靈的考驗?
  三十分鐘,轟隆聲傳來,直升機來了,橡皮艇也來了。穿著救生裝的搜救隊,拉出一長條的繩子,排成人龍踏入海中,游向漂流中的三顆黑點。我的冷汗直直落下,「快一點……快一點……」。終於,首先被拖上岸的是林肯,他踩著健壯的步伐,說「為什麼是先救我......」。接著是巫尚碧海,他的呼吸薄弱,隨即被擔架送走。臨走前,他說「應該先去救阿妞」。阿妞被抬上岸時已失去意識,肺部進水過多,緊急送往鄰近醫院。鳴笛聲中,林肯站在大夥身旁,「我們在水中,腿部抽筋,當一個人不行了,另一個人把他頭髮抓起來,要他撐著,然後,再換自己放棄掙扎,意識模糊,再被身邊的人突然打醒,叫你活下來…….」他說。
  到了這一刻,他們還在怨恨與咒罵中嬉戲。但,竟然會是都蘭鼻、會在他們熟悉的家鄉,被熟悉的大海狠狠考驗。面臨生與死、不被毀滅或被毀滅,他們三人不顧一切,在海中活了下來。缺一個、慢一步,都不行。
  較我訝異的是,往後的日子,不管時局如何改變,音樂如何從糊成一團變成現在的顆粒分明,他們的無賴性格卻絲毫沒有改進。好比說,事發該晚,當巫尚和阿妞躺在醫院時,林肯竟邀請大夥去他家,買了兩箱啤酒大喝特喝;也好比說,巫尚摔斷了好幾把琴後,某天突然把我的琴借去,拿去大改特改,順理成章把它占為己有;又好比說,阿妞在往後的表演,三次中有一次會發生意外,如突然昏倒或喝到不省人事,緊急送到醫院……
  一群垃圾。

  該這樣說,「漂流」註定兇險異常,無論是海上的漂流,或是陸地上的漂泊,無論是從台東比西里岸,遷移到兒時成長的高雄草衙;或是再從草衙分開,巫尚與阿妞住到台北汐止,林肯在台中賣牛肉麵,然後於嘉義租個空間,假日碰面練團;亦或是現今的,即使肉身身處異地,各自打拼,靈魂上卻仍繫在台東的家鄉,不斷、不斷、不斷的回歸、逼近、犯險,為那不可理喻的所謂「原鄉」,以及神祕難解的自身探討更多可能。
  美國黑人bell hooks(沒錯,全是小寫)曾說,住在美國都市邊陲區的黑人,白天跨越鐵路,到中心區工作,晚上回到熟悉的居所休息;他們不斷的看,用充滿洞見的視線觀察比對著不同社會,怨毒但歡樂地生存下去,而這是中心區的白人所無法窺見、更無法體會的。「漂流」是漂流出口三人的命運,也是諸多離散於社會各處,原住民族們的集體現況。至於「出口」在哪,和原鄉一樣,並不可能找到,也但願永遠找不到,成為可欲而不可達的追尋。
  或許能確定的是,如同某次巫尚曾說的,「萬變不離其衷」。「衷」是什麼,可能是龐克、可能是油漬、可能是原鄉的追尋、可能是無止盡的漂流、也可能什麼都沒有,只有徒然的毀滅,不管,答案在不斷的創作與行動中。
  很高興,他們的全新專輯能以無賴的姿態,挑釁這個仍然無聊的社會。漂流出口的首張大碟「逆游」共收錄12首歌,78分鐘,呈現的是改了又改的作品,你多少能從中嗅到一些端倪;沒以前那麼神經兮兮,但還是很吵,溫柔依舊。我的意見依然不變,爛透了。至於多爛,你自己去買來聽。更建議去現場看表演,因為專輯錄得超爛,現場更爛。

【作者小檔案】

台北松山人,
抽菸抽到肺氣腫,
睡覺睡到天黑黑;
著有《暗夜裡的白日夢》;
現就讀於輔仁大學心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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